釋昭慧

 

東京學術之旅緣起

2008年11月13日上午,與張黎瓈文教授啟程前往日本東京,參加世界佛教徒友誼會(The World Fellow of Buddhists,簡稱WFB)第二十四屆年會,這是Jonathan Watts先生費心安排的學術之旅。

Jonathan Watts先生是美國佛弟子,在日本淨土宗道場服事,並擔任INEB(國際入世佛教協會)執委。他在去年八月間來台,至本院參加INEB年會時,與筆者熟識,非常贊同筆者所提出的「佛門性別平等」主張。本次WFB年會在日本召開,他的頂頭上司戶松義晴法師(Rev. Yoshihara Tomatsu)——全日本佛教會(Japan Buddhist Federation)國際委員會委員,也是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執行委員——與他本人,居間促成了「佛教性別平等論壇」。

Jonathan於元月間來函,邀請筆者出席發表專題論文。筆者向他回函婉辭,表示:用英語來發表英文論文,或許還可以勉強勝任,但以自己淺薄的英語會話能力,實在無法參與英語討論。不料Jonathan竟回函告知:請筆者找人擔任口譯,主辦單位將願意為口譯者支付機票與膳宿費。一人發表論文,大會卻支付兩人的高額費用,可見籌備單位的主事者高瞻遠矚,對「佛門性別正義」的討論,有著十分殷重的期許。

四月間,筆者邀輔大英文系進修部主任張黎瓈文教授與筆者同行並擔任口譯;感謝她在十分忙碌之中,竟然慷慨允諾。五月間,戶松義晴法師由Jonathan陪同來台,考察台灣佛教志業體。五月八日蒞院參訪時,戶松義晴法師再度當面邀請筆者參加。

在那次交談中,戶松法師對日本佛教的教運充滿著關切之情。Jonathan告知:戶松法師是慶應大學(日本排行榜第三的知名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對日本入世佛教運動甚為積極投入。戶松法師對台灣佛教比丘尼有極高的社會地位甚感好奇,在筆者略作解釋之後,他告知:日本寺院是家族世襲制,住持的夫人雖無崇高的社會地位,卻往往掌握寺院行政的實權。他幽默地舉自己為例:「倘若我與我母親有不同意見時,她會提醒我:『你是我的兒子,得聽我的!』他講此話時,神情怡然而不以為忤,我們聽得也樂不可支!因此筆者對斯文有禮而耿直有節的戶松法師,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

十三日上午自桃園機場出發,遇到中佛會理事長上淨下良長老、佛青會理事長惟靜法師,在東京又遇到明光法師,他們各自率領一些法師、居士,前來參加WFB大會。與法師們交談方知:凡是參加WFB大會者,無論是會員還是觀察員,不但是機票自理,還要繳交一大筆註冊費。這才知道,只有論壇發表人(與筆者的口譯伙伴),才獲得機票、膳宿的特殊招待。

到達大會報到處,領取大會手冊時,看到大會手冊中列出論壇發表人的照片、簡介與論文摘要;在大會開幕式中,發表人又被安排到會場的中排就坐。凡此種種,讓筆者深深感受到:大會對論壇有著高度的重視,對論壇發表人也有著高度的禮遇。老實說,筆者雖然應允前來發表論文,但對自己在WFB年會中的角色定位,實在是搞不清狀況。這時才終於明白:我們不是WFB的會員或觀察員,而是被大會邀請來,為與會者作專題論述的來賓。思及於此,內心不禁對Jonathan與戶松法師,生起了深切的感恩之情!

入世佛教的共鳴

十四日上午,Jonathan帶領美國Alan Senauke法師(前佛教和平聯誼會執行長)、張黎瓈文教授與筆者,四人一行搭計程車,至萬年山青松寺參觀,並參加一場由「Bozu」所舉辦的研討會。Bozu英譯為「Be Ambitious」,其漢字應是「坊主」,在此指有活力的青年僧侶,這是一個新興的入世佛教團體。當日上午討論的主題,是日本佛教喪葬儀式改革的可能性。該研討會的主持人,是積極投入日本佛教復興運動的上田紀行(Ueda Noriyuki)先生(東京工業技術大學教授),日本獨園寺青年僧侶藤尾聡允法師,則擔任研討會的英譯。

日本雖執世界佛學研究之牛耳,卻無法因此在佛教教運方面,產生加乘效果。近年來日本佛教更是在民眾心目中,留下了「與死亡為伍」的刻板印象,與太虛大師於民初所述的中國「死鬼佛教」若合符節。因為日本人民接觸佛教,大都是在喪葬時期,婚嫁喜事則大都在教會、教堂舉行。不但如此,近來更有日本民眾質疑:為何佛教喪葬只是一味由僧侶誦經,而不能像基督宗教,在追思彌撒或禮拜中,讓觀禮者有共同參與唱詩、讚歌的親切感?為何佛教喪儀的費用那麼高?這使得日本年輕一代,更是與佛教疏離。

佛教界的有識之士,痛感佛教之衰微,因此紛紛提倡入世佛教(Engaged Buddhism)。上田紀行即是其中一位傑出學者,他所主持的本次研討會系列內容,都圍繞在日本佛教改革運動的主題上。筆者目測當日會場,出席人士約有百人左右,而且非常專注聆聽演講內容,可見得基於「不忍聖教衰」的信念,入世佛教在日本僧侶之間,已引起了廣泛的共鳴。

上田紀行當日致贈其新書《目覺めょ仏教:―ダライ・ラマとの対話(覺醒吧!佛教:與達賴喇嘛對話)》給筆者。從他與達賴喇嘛對話的內容以觀,上田教授的入世關懷,面向相當深廣。兩天後(16日)在WFB閉幕晚宴,筆者見他也來參加,遂將拙著《佛教後設倫理學》回贈給他。上田教授對書名極有興趣,看到其中一篇寫「幹細胞研究倫理」的議題,眼睛更是為之一亮。

在喪葬禮儀研討會旁聽了大約半小時,先行離席以趕赴下午的開幕式。臨行前參觀青松寺的建築。青松寺的大殿、禪堂、庭園,無不透露出古雅、寧靜、幽遠的禪宗特質。一位斯文美麗的女孩為我們導覽,原來她是青松寺住持之女,名為喜善侯敦文子。可惜她不能使用英文,因此詢問她時,不免比手劃腳。

從青松寺出來之後,我們步行至淨土宗總本山的增上寺,從寺後方進來,見陽光灑在廣場的楓紅之間,帶著濃濃的秋意。增上寺創建於西元一三九三年,位於東京著名的地標「東京鐵塔」附近,離東京地鐵「芝公園駅」步行約三分鐘的距離。古老寺院襯托著現代高塔,形成一幅有趣的畫面。這裡就是全日本佛教會的會址所在,寺院建築十分古樸,刻正在整修之中,所以寺前搭滿鷹架與藍色布篷。

寺前有一棵大樹,是美國第十八任總統尤利塞斯‧辛普森‧格蘭特(Ulysses Simpson Grant,1822-1885)於西元1879年所種植的。Jonathan告訴筆者,這個寺院原本是非常廣大的,如今周邊土地都已蓋起了高樓大廈,成為熱鬧衢道。衢道兩旁的大樓,部分樓層還是屬於一些小型寺院的產權。衢道盡頭還保留著山門,讓人依稀可以想像,當年從山門邁入寺地,有著何等廣闊、寧謐的庭園風光!

論壇會前會的豐富討論

十四日下午三時,舉行WFB開幕典禮,精確而言,這是三大國際組織年會的聯合開幕式——世界佛教聯盟(WFB,又譯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第二十四屆、世界佛教青年會(WFBY)第十五屆、世界佛教大學會議(WBU)第七屆。數百位來自各國的佛教徒濟濟一堂,好不熱鬧。三會會長與全日本佛教會會長致詞之外,內閣總理大臣麻生太郎亦蒞致賀詞。此外,大會亦頒發獎章給佛教有功人士,受獎人之一,是台灣慈濟的證嚴法師,由慈濟日本分會張秀民居士代表受贈。

接著舉行論壇的會前會,由各論壇的主持人與發表人之間,協商明日舉行論壇的議程與討論內容。本次大會的主辦單位是全日本佛教會,本次大會的特色是:在大會期間舉行七個論壇:一、和平與共生論壇。二、社會發展的佛教參與。三、臨終關懷與遺族關懷的佛教智慧。四、佛教性別平等之探討。五、自殺作為一個社會問題,佛教徒能做什麼?六、佛教的(青年)人才培養。七、環境危機中佛教因應的具體策略。

據悉,起先在WFB籌備會議中,還是有保守人士非常反對召開佛教性別平等議題的論壇,唯恐有礙於佛教社會之和諧,幸有開明派極力爭取,因此該一論壇才獲得保留。

在會議室裡,七組論壇人馬分七桌圍坐,各自在主持人主導之下,討論明日中午以後即將舉行的論壇,及其相關進行細節。我們是第四組,主持人枝木美香女士是日本非政府組織AYUS的傑出工作者,非常溫婉和善,思路也很周密。發表人有四位,除了筆者之外,其餘三人分別是川橋範子(Noriko Kawahashi)、來自印度拉達克的Tsering Palmo(比丘尼、藏醫)與來自泰國的Ouyporn(女權運動家)。

川橋範子是日本寺院住持夫人(等同於基督教的「牧師娘」角色),也是東京名古屋工業大學副教授。她美麗、纖瘦而性格明快,英語非常流利,在筆者到來之前,即已來函表示:知道筆者在台灣發起佛門女權運動,非常期待能與筆者作深入討論。此時見面,她更是取出一份資料遞給筆者,原來這是今(2008年)剛剛出版的一部日本專書《台灣女性史入門》,在陳麗貴著,內田純子譯的第七章(第189頁)中,提到了筆者於2001年間批判「男性中心主義」,並發起廢除八敬法運動的一段歷史。

台灣女性(乃至台灣佛教女性)的歷史與動態,竟已受到日本的關注,這不免令筆者十分好奇。日本對台灣在各方面的瞭解,建基於團隊分工而嚴謹進行的學術研究與調查訪問,不但戰前如此,戰後亦然。相形之下,台灣雖然「哈日」者多,但深度的「知日」者,卻屬鳳毛麟角。

由於論文發表完畢之後,將有一個小時,由主持人提問而發表人回答,因此我們這一組大多時間都是在整合意見之後,提出明天在論壇中的「提問綱領」。七組人馬討論的聲音太大,於是接受了Ouyporn的建議,移駕到她的房間,接續進行討論。一討論就欲罷不能,大家都十分投緣,也十分健談,直到將近六點的晚宴時間,方才結束了這場「會前會」(也是在會議室外的房間內,自行召開的「會外會」)。

一場又一場冗長的晚宴

十四日當天的開幕晚宴,各方致詞者多,過程十分冗長。由於宴會採取西式自助餐宴,在致詞完畢以前,大家都一直站著,實在有點無奈。好在Asakusa View Hotel非常貼心,無限制提供茶水、飲料,大家於是三、五好友圍立一處,喝茶聊天,形成台上、台下「你講你的,我講我的」之有趣畫面。這令筆者不禁思念起中式宴席。在中式宴席場合,一邊安排上菜,一邊安排致詞。過往筆者本來認為,這樣實在不太禮貌,如今看來,這反倒可使賓客來個「你講你的,我吃我的」,大家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原本以為只有開幕晚宴如此,未料十五、十六日的晚宴,莫不如此,總有許許多多的大人物被安排上來致詞。大抵這些人都是大會領袖、各國佛教領袖或政商領袖,主辦單位大概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只是日本的宴客文化加上了西方自助式的站立用餐形式,可真是讓來賓吃足「長時罰站」的苦頭。

佛教性別平等論壇

十五日中午提前用餐,十二點整,論壇開始舉行。共有四個中型會場,因此除了「佛教性別平等論壇」的第四組單獨使用一個會議室之外,其他六組則分別依上、下場次,兩組共用一個會場。

筆者的論文題目是:〈無可遁逃的「性別秩序」——台灣佛教性別平等運動的最大罩門〉(THE INESCAPABLE “GENDER ORDER”: Fundamental Blocks in the Gender Equality Movement in Taiwan),這篇文章由瓈代為英譯。論文重點有三:

一、在佛門中,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無遠弗屆而且無可遁逃。而性別秩序的出現,是將性別歧視予以法制化的嚴重後果;性別秩序的成文法或不成文法,又將導致更為嚴重的性別歧視後果,而形成一種惡性循環的共業網絡。

二、漢傳佛教較諸其他系統的佛教,「性別秩序」並非唯一的排序指標,它還兼顧「階級順序」的正當性。因此在某些漢傳佛教的正式場合,傑出比丘尼領導人與女性達官貴人,還能被「破格」安排在比丘身旁,一同享有優位順序。她們若能秉持「正義」理念,而不耽嗜於這種令人飄飄然的「特權」,應可形成一股「解構性別秩序」的潛在力量。

三、維持這種性別秩序的絕非比丘而已,許多比丘尼與女信徒更是不遑多讓,她們在公開場合賣力地維持著性別秩序,將女性的位置壓縮在男性後方;對那些不想遵循這種性別秩序的女性,則視若「異類」與「叛徒」。她們在向男性展現「謙卑」與「溫柔」的同時,對女性的壓制則展現了非常「強勢」乃至「凶悍」的一面。

前一晚與當天上午,在張教授的協助下,筆者將論文仔細唸了一遍。由於可隨時向瓈文詢問生字的發音與字義,省去了翻查字典的不少時間,因此事前的準備時間雖然不多,但卻非常有效率。

主持人枝木美香原本對其是使用日語還是英語,頗感遲疑,因為她雖能使用英語,但英語畢竟不是她的母語,用來較為吃力。後來川橋範子鼓勵她,就用母語主持好了,反正會場已有安排日、英口譯,聽眾自可借助口譯,得知台上講述的內容。這是一項極好的建議,在討論時段,枝木美香用日語快而完整地將她的問題一一詢問發表人,並作了完整的結論。整個過程絲毫不受限於語言的障礙,但也因此,她臨場約略調整了一下問題的內容與順序。

主持人針對筆者的論文,詢問了三項問題。筆者受惠於瓈文流利的即時口譯,因此得以一邊聆聽主持人的問題,一邊向瓈文用華語快速陳述自己的觀點,再由瓈文快速而流暢地用英語傳達出來。兩人合作無間,讓筆者得以運用有限的時間,講述許多重要的觀念。

會後瓈文立即將討論時段的筆者發言,打字摘記給筆者,其中內容大抵如下:

一、請釐清八敬法存在之來龍去脈,及僧團性別不平等的原因。

筆者簡答:

(一)八敬法不會一開始就存在,因為佛陀制戒,是隨犯而制的,不可能無端制訂八條規制來管理尼眾。

(二)三項原因造就了八敬法:

1. 古印度社會存在之性別歧視現象,造成佛教男性僧團的優越意識;他們不願分享權利,不欲開大門給尼眾,因此儘管佛陀讓女眾成立僧團,但比丘們卻非常不安,認為應予嚴格控管。

2. 修道男性對於性誘惑,有很強的恐懼與厭惡,因此對女性經常不甚友善——這是普世宗教的共同現象。

3. 剛開始成立僧團時,佛陀容或曾經要求尼眾尊重男眾,但這是基於單純的師生關係,施行的是「師生禮儀」,處理的是「校園倫理」。當比丘尼僧團不需要跟隨比丘僧團來作學習時,師生關係的角色自是消失,校園倫理也就成了假命題。但比丘們一開始就把它定位在「性別倫理」,偏偏性別差異是生理事實,性別角色無法轉換,這時,尊師重道的「師生禮儀」,變質而成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形成了持久傷害的性別倫理問題。

(三)必須先確立比丘、比丘尼的平等關係,才能確保四眾之間的平等關係,否則連在家眾之間,都會出現性別不平等的骨牌效應。

 

二、如何處理佛教性別不平等問題?面對阻力、抗拒、批評時,應當如何處理?

筆者簡答:有四個可行的要點:

(一)糾正:遇到性別歧視的語言,或是明顯帶有性別歧視的次序安排,應予立即制止,不宜縱容或是默然。遇到性別不平等的言論、行為、行動,都應立即抗議、制止,因為縱容或是默然,會繼續強化性別歧視的惡性循環現象。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對方修正性別歧視的言行,甚至要求改變性別秩序思維下的座次、隊伍、行列安排。

(二)教育︰目前佛教的教育資源,大都掌握在資深比丘與位高權重之佛教女性手中,後者往往甘於擔任男性宰制女性的白手套。他們不會輕易釋出教育資源,來處理性別秩序問題。因此需要靠具有性別意識的人,成立教育機構,從教育的根源導正觀念,教導四眾打破佛教性別秩序的迷思。

(三)傳媒:要充分掌握大眾傳播媒體,並打破「家醜不可外揚」的心態,讓社會同情理解佛教女性的處境,這樣才不會讓佛門性別問題,成為「茶壺裡的風暴」。佛門男性沙文主義者凜於輿論的壓力,會稍事收斂其性別歧視的惡言惡行。

(四)論述:行動要有論述做為後盾,才不會被譏為「胡鬧」。因此要善用公眾媒體作有力而完整的論述,公開討論爭議性問題。如此將可達到以下效果︰

1. 大多數的人會被合理論述之所說服。

2. 即使是反對者,為了打倒我們,也會悄悄閱讀我們的論述文章,這時他們多少會被說服而不敢再理直氣壯。即使拉不下面子改變立場,最起碼也會因此而多些節制,稍事收斂其傲慢行為。

3. 依社會運動的原理來看,對抗正是對話的開始,因此不必理睬那些「擔心破壞和諧」之類的涼言,論述配合行動所產生的適度壓力,可以加速佛門性別正義之實現。

筆者並鼓勵大家:提倡佛門性別正義,絕對不是在浪費修行時間,因為這正是在實踐「無我」與「慈悲」的理想——源自「公平正義以護念眾生」的堅持,義無反顧而不計毀譽地投入佛門性別平等運動,本身就是修行。面對無理批評與各種阻力之時,妳/你可以清楚地察覺自己的心念。由於此舉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公義,因此對自己所受到的毀辱與傷害,可以一笑置之。

 

三、對佛門女性運動未來之展望,可以後續進行的活動與規劃?

筆者簡答:

(一)制止、教育、傳媒與公開論述,可以持續進行。

(二)有三大串連網絡:

1. 與其他宗教(如基督宗教、伊斯蘭教、道教等)的女性串連:所有宗教傳統都面對著性別歧視的普遍現象,彼此結合發聲,力量會更為強大。例如:二○○七年十一月間,我們在台灣,即舉辦過一場「宗教文化與性別倫理」國際會議,與會人士含國內、外各宗教學者。該項會議的迴響甚佳。

2. 與其他婦女運動團體串連:我們可與婦女團體共同推動法律之修訂,由外部的國家法律,來形成宗教內部必須面對改革的壓力。例如:台灣已經通過各級學校的「性別教育平等法」,學校必須設置性別平等委員會。這種法律上性別平等的強制要求,會對佛教造成壓力,加快佛教內部的改革速度;另一方面,下一代有了更好的性別平等意識,也會將這種觀念帶到佛教僧團,讓佛教面對必須改革的壓力。在此還是注意:必須打破「家醜不可外揚」的觀念。

3. 各佛教傳統(漢傳、藏傳、南傳佛教與西方佛教)間的女性互作串連工作,例如Sakyadhita(國際佛教婦女協會),就結合了各個佛教傳統的女性,為改善女性、佛教與世界的處境而共同奮鬥。

第四組的聽眾來了不少,幾乎為之滿座。有兩位日本女性——京都學園大學黑木雅子教授、多摩大學小松加代子副教授,都是川橋範子教授的友人,特別前來聆聽本場論壇。另有兩位穿著漢傳佛教僧服的美國比丘,在結束後趨前告知:他們是特別前來聆聽我發表論文的。原來他們來自美國加州的Shasta Abbey(明慧寺),這是比丘、比丘尼二眾共治的僧團。其中一位法師(筆者忘了詢問他的大名)說:在戒律方面,他有許多問題,希望未來能有機會相互討論。還有一位西方女性,是WFB工作人員,特別跑來聆聽,認真作著筆記。會後她過來告訴我:非常喜歡並認同筆者所發表的觀點。

其他三位發表人的論文,內容非常豐富,惜因筆者事緣忙碌,無法逐一譯介,只能暫時住筆,以俟來日。

 

與「喬喬大師」會遇

此行,國際佛教婦女協會副會長,政大張玉玲教授受佛青會法師們之邀,陪同法師們前來參加WFB大會,擔任翻譯工作。在機場碰頭時,看到玉玲的先生田運富博士,他也一同到來東京,原來大會之後,他們將一道前往美國佛羅里達州,因此田博士索性陪她一道前來東京,就近住在其他星級較少的旅館。

田博士被游祥洲教授夫人枚槐居士稱為「喬喬大師」,說他很會「喬」事情(即協調並搞定事情)。與他接觸,感覺果真如此。十四日下午,他來到Asakusa View Hotel,知道我的左腳鞋墊鬆開了,行走不便,於是陪同瓈文帶著這隻僧鞋,在附近逛了一大圈,用比手劃腳連帶書寫漢字的方式,竟有辦法找到修鞋匠,把我的僧鞋修好,讓我感激不已!

十五日下午,田博士又來到Asakusa View Hotel。由於玉玲正忙著陪法師們開會,因此筆者邀他與我們一道兒前至晚宴會場用餐。這天下午,論壇已舉行完畢,我們終於感到是在「度假」,因此心情較為悠閒。用餐後,看玉玲依然忙著開會,田博士孤零零在旅館等候,心裡頗為不忍,於是邀他到我們房間談話。話匣子一打開,談兩岸,談佛教,談佛教女性運動。喬喬大師對佛門女性運動,有期許也有建言,感覺他真是個憩心世間的明眼人。田博士曾留學美國,又在大陸的中國社科院獲得博士學位,在法政方面的專業素養深厚,閱歷豐富而觀點深刻,在談話中我們深感獲益不少。

 

淺草寺之行

瓈文與筆者在台灣臨行前一日(十一月十二日),都是忙到半夜才整理行囊的。筆者比瓈文處境稍好一些的是,行前一晚,筆者的助理傳聞師,已大致將旅行衣物備妥,因此筆者打包行李較為容易。十三日上午,我們還各自背著手提電腦出國。到了東京之後,立即奔向下榻的Asakusa View Hotel,除了十四日上午的青松寺與增上寺之行外,兩人都成天待在會場與房間。一進房間,就各自開機作業,案牘勞形。就像七月間的蒙古之行,筆者一味待在房間趕論文一般。這次也是忙著公務,以及一篇上海王雷泉教授的邀稿,稿件終於在十四日晚間完成。而瓈文也忙著處理系務與批改英文作業,十四日晚間方纔告一段落。十五日下午,論壇結束之後,我們兩人都鬆了一口氣,終於有點度假的感覺了。

十六日上午,大會安排全體來賓至Asakusa View Hotel對面的淺草寺(自旅館步行約十分鐘行程),除了拍全體紀念照之外,還於淺草寺本堂舉行半小時的世界和平祈願法會。瓈文與我由於連日忙碌,簡直是累癱了,因此決定「睡到自然醒」,修復體力,好應付返台後的大量工作。

一頓飽覺果然不差!午後覺得精神不錯,於是與瓈文漫步到淺草寺參觀。淺草寺,創建於公元六二八年,是東京都內最古老的寺廟。江戶時代德川家康將淺草寺指定為德川幕府的朝拜場所,淺草寺一帶因此逐漸繁榮。寺裡供奉的本尊是聖觀音。本寺原屬天台宗,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獨立,成為「聖觀音宗」的總本山。觀音菩薩本尊則通稱為「淺草觀音」。除淺草寺本堂外,院內的六角亭、傳法院、五重塔等史蹟,以及綿延於寺前及週遭的街坊、店鋪,都是極好的觀光景點。每年元旦前後,前來朝拜的香客,人山人海。

今年適逢淺草寺本堂重建五十週年,香客絡繹於途,杯筊、錢幣落地之聲不絕於耳,銅爐裡香煙繚繞。看來哪裡的佛教都難免沾染上強烈的民俗色彩。佛教以此而於民間,地位崇高而屹立不搖,但也難免因此而變質,成為「神化」的佛教!

逛完了廟就逛街。本欲順便買些食品回來供眾。看到「人形燒」,向店員詢問是否有蛋,不免「雞跟鴨講」,還是瓈文聰明,趕緊寫個「卵」字,再劃上○與X的選項,讓店員勾選,這才確認「人形燒」是含蛋的,只好作罷。但始終不解:這種食品為何命名如此恐怖?

台灣人老嫌自己英文不好,不夠「國際化」,他們若來到東京,當可獲得釋懷。原來,日本人對他們的文化與語言極度自豪,而這也從不影響他們的「國際化」。我們在淺草觀光區所接觸到的販夫走卒,極少通曉英語,都得透過比手劃腳。好在幾個漢字還勉強可行,像「鞋」字、「卵」字,都在關鍵時刻,讓日本人搞懂了我們要表達「啥米碗糕」。

筆者一向對購物絲毫不感興趣,難得見瓈文有此雅興,進入其中一家禮品店鋪精挑細選,買些伴手禮回去送親人同事,筆者於是在店外「站崗」等候。不料接連兩番被台灣觀光客認出並直呼筆者法號,這讓筆者不免略感尷尬。

禮品店對面是個米菓店,想到米菓必然無蛋,因此待到瓈文從禮品店出來,筆者建議到米菓店購買些米菓回去當「等路」。瓈文詢問店員:「這是你們自己製作的嗎?」他應「是」的表情,頗為自豪。我們各自買了些米菓,見店員稀里呼嚕包成兩大袋,原以為他只是將兩人的購物一併往袋子裡塞,不料回到旅館開拆分裝之時,才發現兩大袋分別裝入各自購買的米菓,毫無差錯,不由得佩服日本店員的敬業精神。

說實在話,買米菓作為「等路」,只是聊表心意罷了。在筆者看來,它還沒有咱們台灣的「旺旺」好吃呢!

 

歲月流變中,人間佛教的綸音

WFB第二十四屆大會,在十六日晚上的閉幕晚宴中,畫下了圓滿的句號。

十七日早餐時,見到戶松義晴法師,看他不像前幾天那樣忙進忙出,難得輕鬆,因此邀他一同餐敘。談起十四日走訪的青松寺,他表示:為了建築這座美崙美奐的寺院,強制拆除了許多小民房,建起兩棟大樓,以大樓租售收入來支付寺院建築費用。言下流露對弱勢民眾的不捨之情,讓筆者深深感受到戶松法師耿直、真誠而悲天憫人的情懷。

談起當日的增上寺之行與增上寺旁的東京鐵塔,他立刻告訴筆者:他所住持的寺院,就在東京鐵塔的正下方。他依然講起那則冷笑話——母親說:「你是我的兒子,必須聽我的!」以此為例,他幽默地告訴我:在他所住持的寺院裡,女權是不用提倡的,需要保護的是男權。令人聞之不禁莞爾!

游祥洲教授與夫人枚槐稍後到來。游教授說:

「法師,妳還記得嗎?在妳當年提倡廢除八敬法運動時,我就告訴過妳:『一定要將這個議題國際化!』如今,妳真的做到了!恭喜妳!」

枚槐說:

「法師,妳知道嗎?祥洲昨晚告訴我:這是在日本舉行的第二次世界佛教徒友誼會。三十年前首度在日本舉行,印順導師到東京來參加這項會議;三十年後,您竟也到東京來參加同樣的會議。經他這一提撥,整個歷史感立即湧上心頭,我聽了十分感動!」

倘若沒有枚槐這番話,筆者竟不會想到:在三十年的世代跨距之間,可以作這種巧妙的連結。

記得來到東京的第二天(十四日),開幕晚宴已竟,返回房間時,筆者曾告訴瓈文:

「三十年前,印順導師自香港啟程到台灣,與代表中華民國的佛教界領袖會合,一同搭機前來東京,參加WFB大會,這是李子寬居士居間促成的。怎料到他這一離開,就再也無法回到香港。原來李子寬居士存心讓他留在台灣,因此只幫他辦了入境證,卻沒幫他辦出境證。此事載明於他的自傳《平凡的一生》。我們回顧這段歷史,不禁深為台灣佛教慶幸!就是因為這樣,讓導師決定『根留台灣』,而讓台灣佛教擁有了無可取代的智慧資產——令『民至於今受其賜』!」

三十年前,日本佛教是台灣佛教僧侶所嚮往的學術重鎮。即連印順導師,雖未到此留學,卻也在治學過程中,深受日本佛教學術研究方法的影響,並善用日本佛教學術研究成果,甚至因其著作《中國禪宗史》的學術成就,而獲得了日本大正大學博士學位。三十年後,筆者來到東京,感受到日本佛教界,彌漫著一股深切的危機感。有心人士亟欲振衰起弊,紛紛奏起了「入世佛教」的共鳴曲。

筆者不禁沉思:入世佛教(Engaged Buddhism),豈不就是「大乘佛教」的另一名詞嗎?避用「大乘」名詞,容或與南傳上座部佛教,易於產生共識,但是為何要積極展開「入世佛教」?如何面對保守派的種種攻訐?如何與「戀世」心態的相似行徑作一區隔?如何兼顧禪觀修行與利生事業?這一切都少不得基礎理論與實踐要領的完整論述。而大乘經論的菩薩道學說,本來可以為「入世佛教」提供豐富寶貴的學理基礎。然則迴避「大乘」一詞,乃至避開「大乘」經論,在積極投入「入世佛教」的南傳佛教行者而言,是否有所損失?這點頗耐人尋味。

但是,倘若不改弦易轍而另起爐灶,光講「大乘」經論,就能讓佛教界改變一向著重內修乃至儀典的道風,而積極利生事行,投入社會運動嗎?這恐怕是不容樂觀的。倘若這樣,日本有識之士就不用特別高呼「入世佛教」,而繼續保持大乘諸宗分庭亢禮的日本佛教現狀即可。

理解及此,吾人就可體會:同樣是在提倡大乘佛教,為什麼太虛大師與印順導師,都要在大乘佛教的固有名詞之外,另立「人生佛教」或「人間佛教」之名義?這不是為了區別大乘佛教,而是為了對治「言大乘教,行小乘行」的佛教現況。如今的日本佛教,不正是處於類似的困境中嗎?因此特別提倡入世佛教(Engaged Buddhism),自有其勇敢邁入社會,關心公民議題之當代社會意義。

三十年的歲月流變,早已使得物換星移。印公導師已於四年前圓寂,然而他所提倡的,懲前毖後的人間佛教,積極勇健的大乘佛教(入世佛教),卻依然是助益苦難世間、振興衰微教運的不二法門!

十七日中午以後,我們離開飯店前往機場。飛上雲端的那一刻,心裡浮湧著盈滿的感恩與感動之情——對所有的死生師友,以及在日本會遇或共事的入世佛教同行者,佛門女性運動的伙伴們!

 

九七、十二、七 于尊悔樓

——刊於二○○八年十二月第九十六期《弘誓雙月刊》

 

後記:有關WFB年代問題

悟殷法師來函提示:前(96)期弘誓雙月刊〈入世佛教,在東京的共鳴〉頁16,年代方面似有問題:

「民國四十一年九月二十五日至三十日,日本舉行世界佛教友誼會第二屆大會,印公導師應邀參加,當年九月三日(農曆七月十五日)前後,導師到了台灣,去日本參加會議後,十月二十四日回到台灣,之後被聘請為善導寺護法會導師。四十一年至九十七年,已有五十六年之久了。(平凡的一生,重訂本,頁56—57;印順法師年譜,頁96–98)」
根據WFB網站之記錄,WFB成立於1950年,首屆大會在斯里蘭卡首都可倫坡召開。因此民國四十一(1952)年在東京召開的,應是WFB第二屆年會。由於日本方面的主辦單位在本(第24)屆年會時曾經提到:三十年前曾在日本召開WFB,這次是第二次在日本召開WFB年會,因此作者疏於對照年代。全文涉及當事人的對話,不宜逕將對話內容予以修正,因此謹保留全文原貌,而在文末附記年代記憶落差如上。

昭慧 謹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