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亮人
記得2008年底某夜，剛剛在理工大學聽完厚觀法師的講座，便趕赴醫院，去探望朋友Ｃ君的母親。Ｃ母卧病已一個多月，Ｃ君每天放工後，便在醫院陪伴在側，直至深夜為止…
來到病房，便見到Ｃ君只是望著正在熟睡的母親，一臉疲倦。已是晚上十時，Ｃ君仍未吃飯，只為想看多母親一眼…
向Ｃ君問及Ｃ母狀況後，我也靜靜地坐下來，凝視著滿臉病容的Ｃ母，默然無語，憶念往昔種種…認識Ｃ君與Ｃ母已多年，每次探望他們，Ｃ母總是不厭其煩，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客套話，又不斷端上食物，我已厭了其煩，雖未至表於面上，心內卻怏怏…眼前所見，腦中現起，又是Ｃ母那幾句客套話，又是不斷的端來食物，心內更怏怏…
兩天後的早上，Ｃ君打來電話：「媽媽昨晚走了……」，除了第一句之外，往後的說話都帶著嗚咽，很多我都聽不清楚，最後聽到了一句：「…我原來很捨不得她…」未幾便收線了。放下電話，心內久難平伏，想不到與Ｃ母前夜一別，已成永訣…年紀長了，生離死別不斷會在身邊出現，無常變異，紛至沓來。
往後的日子，七七四十九日之中，甚麽密宗持咒、淨土念經、道家儀軌，能找到門路去做的話，Ｃ君都會做。家中既掛滿了唐卡，又請師父做了接引，更早晚播放著地藏經，總之盡其所能，都是希望Ｃ母能夠早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不要再回來人間受苦受難了。
能夠通達佛法真實義，才可盡除煩惱，得真正解脫。但此時此地，又怎能依此而有所解釋，就算解釋了也於事無補，反而是其他諸種方便法門，才能夠稍為平伏Ｃ君念母之情。
那一晚，我去參加了Ｃ母的誦經迴向法會。並不否認誦經對亡者的利益，但也不是為了Ｃ君所說，做迴向可獲功德而去。最主要是覺得，身處在佛教的法會中，可以維繫著宗教上的情操，同時藉著唸經唱誦，發出祝願與祝福的心，來表示對Ｃ母的一點懷念。
法會其中一個儀式，是每人手持著清香一炷，隨著法師誦經之聲，繞著會場中來行。在不遠處，我看到Ｃ君虔誠專注，帶著無限的思念，慢慢而行。忽地勾起我的感觸，是對這一段人間母子情的感觸…
Ｃ君自小便和Ｃ母，及Ｃ母母親，即Ｃ君的外婆，三個人租住在一間細小狹窄的板間房裏…
Ｃ母只是幫人打住家工，低薪低職，賺取微薄金錢來養活一家三人…
小小的Ｃ君，已比一般同齡孩子聰明懂事，就算一直生活在困境之中，早便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不用Ｃ母操心…
Ｃ君更考入了一間頗有名氣的中小學校，Ｃ母當然開心，其實噩夢才正開始。因為這所學校內的學生，全是富有人家子弟，Ｃ君只是一個自小便沒有父親的窮家子。在他的求學時期，物質上之比較已是令人難堪，更不斷地遭人白眼，甚麽難聽的說話也聽過。面前的命運正是如此，Ｃ君又能怎樣，用心讀書已是唯一可作之事…
眾生就是這樣無奈，硬要你來行一條你根本不想去行的路，但路只此一條，你不願行也要繼續行…
Ｃ母有時會去做多一份工，儲多點錢，加上前夫也會在外國寄來一些金錢，直至他後來過身為止。Ｃ母就這樣儲著一份錢，準備留待Ｃ君將來往外國讀書之用…
苦難人生多苦難，豈能給你容易過…就在Ｃ君讀中四那一年，Ｃ母畢生的積畜，被人全騙去了！
Ｃ君心內鬱悶已是難伸，還要不時安慰著要生要死的Ｃ母。任你讀書是如何聰明，此種情景之下，又怎麽能夠專心於學業，Ｃ君這年留級了…
往後的路仍然還要撐落去，Ｃ君一家已經是捉襟見肘。每晚都過著喝粥水的日子，很難得才有一餐白米飯，雖然送飯的就只有數滴醬油，但對他們來說，已是最豐富的一頓晚餐…
Ｃ君預科畢業，某大專學院取錄了他，但Ｃ君放棄學位，寧願早日出社會做事，免得Ｃ母太過辛苦…
他們一家人廿年來，從來未曾擁有過一個電飯煲，Ｃ君收到第一份薪金時，立刻便去買了一個回來，送給Ｃ母。這個電飯煲足足用了二十多年，Ｃ母也不捨得棄掉。直至往生前一年多，這個電飯煲真的是爛得不可以再爛時，Ｃ母才肯掉棄了它…
外婆卧病多時，乏人料理。Ｃ君一天回到家時，發覺外婆背部因長時間受壓著，已經開始潰瀾。Ｃ君十分不忍，立即便將外婆揹起，就這樣一直送到醫院去…
這個比母親還要疼鍚自己的外婆，快要油盡燈枯了，Ｃ君悲痛莫名。外婆在彌留之際，親口向Ｃ君道出了一個秘密…原來Ｃ君竟然不是Ｃ母所親生的！…
正值傷痛難抵，還要受著這一下突如其來的重擊，Ｃ君腦中混亂不已，一時之間不能反應過來。外婆強提最後一口氣，要將這事完全說給Ｃ君知道…
回想二十年前，Ｃ君親生母親原是Ｃ母的金蘭姐妹。當時還是少女的親母在一戶富宅中打工，卻與少爺相戀，後來更懷了身孕。少爺父母知道後大發雷霆，趕走了親母，母子都不要，當然不會容許少爺和她繼續來往…
雖說是古老橋段，卻是眾生常情。十月懷胎，親母在醫院誕下了Ｃ君。當時已經三十多年歲的Ｃ母陪伴親母在側，看見Ｃ君可愛不已，便向親母提議，自己膝下猶虛，多年工作儲了一點錢，不如將Ｃ君當是賣了給她，由她撫養，總好過現在親母身無分文，將來孤兒寡婦的日子不知怎樣過。就算親母百般不捨，但現實環境確是這樣，由不得親母選擇。就是如此，當年Ｃ母便用了五百元將Ｃ君買了回來，養育至今…
從小到大，Ｃ君都是耿耿於心，為何Ｃ母對自己總是不像別人母親對親生子女那麽好，現在才恍然大白。外婆臨終之前，還囑咐Ｃ君，不要怪責Ｃ母，雖然不是親生，但Ｃ母已經盡了她最大的努力，來養育Ｃ君成人…
現在連最愛鍚自己的外婆也走了，雖是悲傷，Ｃ君心內少了一份牽掛，卻多了一千個怨恨…自小便沒有父親，外婆現在走了，連Ｃ母也不是親生的，他還有甚麽？…Ｃ母雖有養育親恩，他卻感受不到真正的母愛，親生父母為何不要他，令他飽受孤獨貧困之苦？…本是富家之子，為何要淪落尋常百姓家？…眼見所有同學都是衣食無憂，唯獨自己卻是衣衫襤褸，為何富裕總是和他擦身而過？…本以為自己出身貧家，Ｃ母又辛勞苦養，早已認命，自己唯有拼命工作，希望出人頭地，令Ｃ母安安樂樂，但這一切原來又是空的，他究竟現在為何而生？將來又會為何而死？生存是何等難過，死亡是否比這快樂？…
Ｃ君此後數年，常有輕生之念，亦四處尋求開解辦法，開始時會去找心理醫生，但如此深刻的過去，普通醫生又怎能究竟醫治？往後不論任何宗教，他都嘗試去了解，只是希望能夠找到能解決一切困惑的方法、一處能得到心靈慰藉的地方…
Ｃ君後來發現，原來差不多所有親戚早已知悉這件事，自己卻一直蒙在鼓裏。Ｃ君知道，Ｃ母是極不願意他知道非她所親生的。Ｃ君亦保持沉默，只會將這事說給好朋友聽。由始至終，Ｃ母都未知原來Ｃ君早已經知道了…
Ｃ君將深藏心底的無限遺憾，轉化成工作上的專注動力，多年努力下，總算在社會上能夠薄有名利。在Ｃ母人生最後的十一年中，Ｃ君已經可以和她共住在中上級的大宅內。聽他憶述，現在的厠所，比小時候住的那間板間房還要大。他的語氣，完全沒有炫耀之意，反之卻有蒼涼之感…
兩母子最後共住的十一年來，有愛、有怨、亦有恨。Ｃ母跟普通老人家一樣，每樣事都嘮嘮叨叨。Ｃ君拼力於工作，有時便覺得Ｃ母煩厭。曾經一次，Ｃ君在外馬不停蹄，同一時間接了無數工作上的電話，Ｃ母卻在這時打了幾次電話來，只是想Ｃ君快些回家喝湯。Ｃ君回到家裏，大發脾氣，喊道不想再和Ｃ母同住。Ｃ母覺得委屈，只有嘆道，平時自己一個人對著四面牆璧，獨個兒在家中可以做些甚麽？看看電視，打打啤牌，便沒其他，最希望就是可以煲一碗湯給兒子喝而已。Ｃ君聽罷，霎時知道自己錯了，立即跪在Ｃ母面前，承認說話過了頭，在此發誓，從今以後，無論將來去到天涯海角，也會照顧Ｃ母一生一世。母子二人相擁而泣…
Ｃ母往生後，Ｃ君思前想後，母親在生時，自己在外拼摶，常怨無人支持，卻忽略了在家默默支持自己的母親，現在才發覺，真的很捨不得她…
Ｃ母走了已有十個月，Ｃ君差不多每個星期都會去拜祭她，思憶如舊。一位陪著自己經過半個世紀的親人，共同歷盡人生困苦淒酸，雖然苦盡甘來，卻為何不可以恆久？人間長聚有幾許，母親此去，依依惜別，每夜夢難寐，從此兩人隔異地…愛恨憂苦相纏縳，只有延續將來世，再續未了之塵緣…
眾生緣便是如此，緣來時既愛且恨，緣去時思念難忘，緣續時改頭換面，緣盡一刻復又眷戀不捨，更待來世再續緣…如此這般，緣緣相因，相因相待，相待成果，果復還因，輪迴往返，苦海眾生，無有出期…
愛難捨，恨難離，身不由己，困在輪迴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