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嶼山牛

 

看《水中之書》的確是一個享受,記得當我從採排場地出來的時候,好像將經歷了很多個世紀的人生,一一回味似的那麼深刻。《水中之書》是一套由賴聲川規劃並帶領之集體即興創作的禪式喜劇。華人戲劇大師賴聲川首次聯同香港話劇團,加入演員的靈感而創作《水中之書》,戲的主題是關於「快樂」。然而,主題既然是「快樂」,那麼坦白,難度就會相對比較高;過於露骨便不好看,而且很容易變成了說教。

 

《水中之書》的女主角Vivian是個不快樂的「快樂學」教練,在中環開設八千多元幾小時的「快樂學」課程,有瑜伽課,還有五星級酒店內盡情毀滅和發洩等奢侈消費。但她自己卻從不知道什麼是快樂:五歲被送往英國留學,所謂親情對她來說好像是一個遙遠的故事。她找不到小孩時代的任何回憶,亦不知道為何要生存。她的男友Jason是投資銀行副總裁,只懂得依據計劃而生活,爭名好利,毫無情趣。金融海嘯之下,他的職位被裁,頓時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一天,他忽然聽到自己的回音,在恐慌之下,尋求一位看前世的通靈師的幫助。豈料通靈師竟告訴他,那回音是音樂大師巴哈的轉世,亦是他的前生。

 

與此同時,Vivian在偶然之下收到姨母的消息,說要把坪洲的舊祖屋物業交予她處理。在查看祖屋的時候,她遇上一個來歷不明的八歲小女孩水兒,更成了好朋友。坪洲祖屋背山臨水,離島生活的閒適,令Vivian響往不已。在山水之間她漸漸發掘自己年幼的生活,從居民口中,嘗試了解她從來沒有任何回憶的母親和外祖父。漸漸地,她發覺小女孩水兒有著與她母親一樣的遭遇:父親把女兒關在離島家中,令她對外面的世界一竅不通。她開始感到自己遇上了時空轉移下年幼時代的母親。後來,在通靈師的穿針引線下,穿越前生今生的兩代的家庭秘密終於被揭開,原來她的祖父亦是今生她遇上的男友Jason。

 

在複雜的跨世情緣之下,男女主角都把現實的生命步伐放寬,忘記急速的都市遊戲,試著找尋自己的真正角色和快樂的泉源。「當念頭現起,讓它立即消融,如水中寫書法一樣。」──全劇以佛經《大圓滿》中的說法作引子,透過迷離的前世今生,解構今世的結縭,披露親情、回憶、價值選取和快樂之間的相互影響。

 

劇本寫得很不錯,緊湊香港的現代生活,亦有曲折感人的劇情。賴聲川介紹這齣戲時曾提及:「我們更滲入了很多香港人關心的問題,造就了這齣現代輕喜劇。在金融海嘯之後,我曾到中環走走,看著每一個人面上的表情似乎都很沉重,好煩惱。」香港是一個特別的地方,彈丸之地竟同時有無盡的商機和古樸的離島生活。這齣切合香港生活的戲劇,除了帶給港人一些既熟識又神秘的感覺之外,更牽動了深刻的情懷,顯示了遙遠的生命軌跡,及人與人之間無盡的情繫。

 

演員們生動活潑,選角甚佳。韋羅莎(Vivian)和王維(Jason)都把港人的緊張充分表現出來,觀眾亦能從他們的對話之中感到那份急速的情狀。直至後來,他們都對生命有所改變,但那種緊張仍維持著。如果可以安排他們在話劇的尾段多作無聲的動作演出,突出性格上的改變,效果會更佳。劉守正(回音)與黃慧慈(小女孩)樣子年輕,演出的性格亦比較輕鬆幽默。二十多歲的少女黃慧慈,扮成八歲女孩水兒,天真的情態和說話方式還製造了一種特別的感覺,令演出時「話劇味道」很重:觀眾很感到它是戲劇;這是一種很吸引的玩法,使劇場生動可觀。周志輝(通靈師)亦把放浪形骸的混帳性格發渾得淋漓盡致。然而,劇中那嫁到日本的姨母,回到香港辦理祖屋手續時,竟然在銀行裡穿著和服,九十度鞠躬行禮,似乎不太合情理。

 

有趣的是,作為觀眾,竟在劇開始不久,已經感到那位坪州的小女孩水兒,與Vivian極有淵源,且隱約感到這可能是時空交錯下Vivian的媽媽。這是因為通靈師曾說過,Jason的前生在海邊,而祖屋又是可以聽到浪濤聲的緣故。然而,這麼早就發現了之間的關係,並不影響我在看Vivian知道真相那一刻時,作為觀眾的激動。此時,跨世甚深情緣已被揭開,故事到達了高潮。

 

經過激盪之後,回到平淡生活作息,她們的生命其實沒有太大的改變:水兒仍是被父親繼續關在家中,Vivian仍是一名快樂學教師。但她們的生命卻有了改變,「快樂」重新降臨:水兒的快樂是由於了解不能因為恐怕失去而不去追求快樂,及相信生命溫暖有愛,亦感恩於快樂的回憶;而Vivian的快樂,就是感到了意義:她對她媽媽的深遠意義,及復得了違失已久的親情。

 

本劇名為《水中之書》,但是,究竟什麼是「水中之書」呢?依我看來,無非是時空交錯之下,把水兒的獨白記下來的那個錄音機了。這「水中之書」,穿梭了兩代,終於帶到了Vivian的手中,令她了悟,自己對母親而言是一生以來的精神支持。又或者,「水中之書」就是Vivian本身,是她走過的經歷。因為,通靈師說,她前世只是水。但這一點卻是難以說服觀眾,顯得有點牽強。

 

水中之書沒有太多的說教,對佛法用語亦一概不提。什麼是因果,什麼是空性,什麼是放下?在劇中我們卻可以看見一些價值的選取:從物質面的放下,得到心靈層面的滋潤,和情感的綻放。經過與內心回音的掙扎之後,Jason由投資銀行副總裁變成了街頭的小提琴表演者,重拾內心對追求單純美善的情懷。Vivian卻是因為重新拾獲一個自己:充滿愛,能夠愛護人,及至是她媽媽的那個美麗自己,而得到此生的救贖。看見前世,不一定是好也不一定是壞,這要看你如何去評價你一向的生命,和久遠以來的所謂「習氣」。

 

賴聲川亦表示,自己學佛已經三十多年,佛法的修行自然而然流露到作品中。這是一個很真誠的說法,佛法本來就是很生活化、而且充滿著深邃的至情的一種哲學。佛法不是叫你把感情都推開,變成無情枯木;而是從最深的情感之中,看到互相的關係,從而超越這一世裡面因渇愛而形成的遍執。這是人格的圓滿,亦是對情感的開放;最後,是至情而不是無情。它是菩提心,或者叫慈悲,或者是叫大愛都可以。正如賴聲川所說:「從《如夢之夢》開始,我就越來越勇於把佛法的學習放到戲中。對我來說,佛法其實不虛幻,而是很實際的。當然,有些談到如『空性』,很難用語言來討論,但是說到『菩提心』、『因果』等,其實和每個人的生活都是相關的。」我想,賴聲川是能做到了。讓戲本身透出一些佛法,這是比較難的做法,但是這套戲劇做得恰到好處,沒有一絲黏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