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阿含與唯識學

 

---佛教法相學會與志蓮淨苑合辦‧羅時憲教授往生十週年紀念佛學講座--       陳瓊璀

一‧序言

各位嘉賓,各位善知識:

很多謝學會給我這個講題,讓我講一下羅公、雜阿含與唯識學。

記得1990年9月,羅時憲先生在香港能仁書院研究所開始講授《般若經論對讀》,後來結集整理成書,這就是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羅公著作《八千頌般若經論對讀》,以唐、玄奘法師翻譯的六百卷《大般若經》其中第四會,即八千頌般若經,與近代法尊法師從藏文翻譯過來,由彌勒菩薩造的《現觀莊嚴論》配合對讀。記得開課當日,羅先生就很強調說,佛教並無所謂小乘經,佛經只可說有兩類:一、通經,這是無論大、小乘佛教皆作依據的,如四部阿含經。二、大乘經。

我們要判別那些是佛說的經,應該「以理為宗」,重要的是否合乎三法印的標準:一、諸行無常,這是著重在對現象界的說明,後來發展成唯識思想體系。二、諸法無我。佛陀在世時印度各派哲學皆執有常、一、主、宰的“我”,只有佛教及唯物論者不執有“我”,佛教以蘊、處、界三科來說明無我,亦即一切法皆無實自性、無實質的我,這就是阿含經中的無自性、無我思想,後來般若經中則將此無我、無自性的思想加以發展、擴大,說明山河大地皆無常、一、主、宰的永恒不變我,以至發展成後來的中觀思想。三、涅槃寂靜,所有派別皆以此為終要。所以不論大、小乘經皆以三法印為準則,而此一準則在阿含經中已完全確立了。雜阿含經二六二,佛般泥洹後未久,阿難為長老闡陀說佛為迦旃延所說經中,就己經明確地提出:色無常,受想行識無常;一切行無常,一切法無我,涅槃寂靜。

 

二‧研究雜阿含經應採用的版本

羅先生當時除了在能仁研究所講授《般若經論對讀》之外,稍後就在香港密乘佛學會開始講授《雜阿含經》,當時雖然只講了一個短時期,但是可以說極力推行並指出了香港佛教界應該要注重的一個研究學風,就是我們應該對雜阿含經加以注意、研究、及講授。羅先生當時非常推舉並採用的課本是《雜阿含經論》,這套經論本為民國二十七年時期,四川蜀藏編刻處的木版編刻印刷,近年則由台灣新民豐出版公司印行,全套四冊的精裝本。這是根據呂澂先生於民國十三年在南京支那內學院年刊《內學》第一輯內發表之研究《雜阿含經刊定記》,文內對經、論文段之次第刊定而做的經、論會編。另外,羅先生亦提到其他兩套雜阿含經,一套是台灣佛光出版社的白話文版本,這一套版本最適合初學者讀,較為通俗顯淺,易懂,另外的一套就是台灣印順法師所編,正聞出版社出版的《雜阿含經論會編》,這三套經、論,為如今研究佛學者,尤其是研究雜阿含經者所必不可少,因為我們現在要讀雜阿含經的話,應該選擇可以深入了解經文意義的版本,所以應該選擇經、論合編的版本,當時羅先生就說:我不但只提倡讀雜阿含經,還提倡應該以經、論來對讀,希望將來讀此經者亦如此。

 

三‧阿含經為最早結集的佛陀遺教

根據各種經、律、論等所有文獻之記載,如長阿含經、增一阿含經、四分律、五分律、乃至瑜伽師地論等三藏皆存的資料之中,都指出阿含經實為二千五百多年前佛陀涅槃後第一個夏季雨安居期間,由以大迦葉、阿難、優波離等為首,五百位佛弟子在王舍城舉行的第一次佛陀遺教之結集,由阿難口誦佛陀在世時對弟子之教法、並得到全體與會者的一致確認,然後保存下來,這些合誦、會誦的經文,全部皆靠記憶、口誦,並無文字記錄,這種傳統一直保持下來,達數百年,此後再經歷數次的結集,逐漸編集成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北傳四部阿含經及南傳的五部。而阿含經之有文字記錄者,相傳為阿育王時,佛典第三次結集後,經、律、論三藏完成,以貝葉記載,梵文書寫,但如今並無確實資料可以證實此說,而在當時開始南傳至斯里蘭卡之三藏亦只為以巴利語之口口相傳。此後阿育王更派遣許多正法大臣到印度境外四處傳播佛教,東至孟加拉,緬甸,南至錫蘭,西傳至伊朗,北經由伊朗、阿富汗傳至中亞細亞,以羅先生推想,當時可能已經或有早期的大乘經典,但並未廣為流行。根據這些文獻的記載,可以確信,阿含經就是最早結集出的佛陀的遺教。

 

四‧阿含經之價值

我們現在從這些經典之中,可以發覺阿含經實是保存了許多極為純樸,而又最重要的佛陀的教法,所以羅先生特別強調阿含經之價值。在中國佛教界中,以往一直都沒有對阿含經加以重視,以為阿含經乃小乘經典,故此一直以大乘佛教作為標榜的各宗各派都不多加以理會,甚至連一些大師也不提這些經典,羅先生提到就如天台智者大師亦將阿含經歸入小乘三藏之教,屬最低一級,其餘人等,亦皆高談天台、華嚴。只有唯識宗之根本論典《瑜伽師地論》中有一部分摩呾理迦對雜阿含經加以論釋,但論釋之中郤並無附以經文,玄奘法師譯出瑜伽論後,至其圓寂,及其弟子等皆無人講授雜阿含經,只高談唯識,其他各宗大師就更無人提到或注意此經,所以羅先生亦慨嘆說:“我對窺基大師、太虛大師等大德不注意、不著重阿含經,感覺相當抱憾。”直至清朝末年仍無人理會此經,乃至民國年間,呂澂先生及一些日本學者,才開始留意到阿含經實為研究原始佛教最重要的經典,而呂澂先生在讀瑜伽論時,讀到卷八十五至九十八之間,才發覺這些摩呾理迦實為解釋雜阿含經的論文,再細心地將經、論加以比對,完全可以將經、論、逐段對讀,呂澂先生遂將自己的研究所得,寫成《雜阿含經刊定記》一文,於民國十三年發表於南京支那內學院之學報《內學》第一輯,此文發表後立即在日本學界引起了注意,日本學者完全接受了呂澂先生的見解,並且亦對雜阿含經作了新的考校分部。稍早之時,西方學者已經開始研究東方文化,原因為英國人統治印度及錫蘭的時候,因利承便,將南傳巴利文三藏譯成英文,開始了對佛經的研究,這種對南傳巴利文三藏之研究學風亦逐漸傳至日本,而有日本學者亦將此巴利文之南傳三藏翻譯成日文,而日本佛教界亦開始重視對南傳佛教之研究,及對原始佛教、阿含經的重視。故呂澂先生之研究成果亦得到了日本學者的贊同。此外,中國唯有印順法師,得見《雜阿含經刊定記》,亦受了呂澂先生之影嚮,後來亦將經、論整理成會編,故雜阿含經論之會編現在有二種,一是依據呂澂先生的整理成編,二是印順法師的整理成編,但二種方法亦皆大同小異,出入不大,二本各有好處,唯皆缺乏白話注解。

四部阿含經中,現在幾乎得到佛教界一致公認的就是雜阿含經為最早結集出的佛陀教法,從經文的問答形式,問答內容來看,都保存了最原始而又樸素的作風,完全沒有其他的天神,龍王等等添附的東西,都是佛陀與弟子之間,一問一答,純粹對義理及實踐方法的闡釋,內容都是對五蘊、十二處、十二緣起、四聖諦、四食、種種受、種種界等的說明,及菩提分法實踐法門:四念處、四正勤、四神足、四不壞淨、五根、五力、七覺支、八正道、出入息念、三增上學等,都是佛陀教導弟子的修行方法,內容十分純粹,所以我們不能將雜阿含經看成是小乘經典,而應該視之為一部最原始,最能保存釋迦佛陀所說的教法,最多最確切的一部經典,此部經典之價值就在此。而如今每一個要讀佛經的學者,都應該及必須要讀這部經,否則他不知道佛陀的本懷,羅先生甚至以為如果只顧高談大乘經典而不讀阿含經是數典忘祖,因為許多其他的經典,都是從這些經文中抽取某一重點,某一義理作為核心,再搜羅及收集與此一重點相關的資料,加上結集者自己的某些看法,再作補充,逐漸豐富了內容,就成了一部大乘經的雛型,再由雛型逐漸加以發展,逐漸豐富,就完成了一部大乘經典,所以,無論是空宗思想或唯識思想,其實探其源流皆出自阿含經。

 

五‧雜阿含經與唯識哲學

在羅公撰述的《唯識方隅》,裏面所講的諸行、種子、緣生,無一不源自阿含經,例如說諸行是一切有為法的總稱,但何謂一切有為法呢?其實一切有為法中最基本的就是色、受、想、行、識等五蘊,再詳細地分析就是十二入處,乃至十八界,在雜阿含經中就以陰相應、入處相應、界相應、因緣相應等,極多的經文,佛陀為弟子很詳細地分析,說明了這一切皆無常、苦、空、非我。而瑜伽論中卷八十五至八十八就以『行擇攝』來詳細論述陰相應的經文,「行」就有造作、遷流、變化義,或指無常的一切法。雜阿含經開始之陰相應的經文、或入處相應的經文、只有短短數句:“如是我聞:一時,佛住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爾時、世尊告諸比丘:「當觀色無常,如是觀者,則為正見;正見者則生厭離,厭離者喜貪盡,喜貪盡者說心解脫。如是觀受、想、行、識無常,如是觀者,則為正見;正見者則生厭離,厭離者喜貪盡,喜貪盡者說心解脫。”經文看似非常簡單、樸實,不像大乘經典之華麗,堂皇,但這些經文的義理實在並不簡單,後出之大乘經典,尤其是唯識經典之主要思想,皆孕育於此等經典之中,例如在唯識之根本論典瑜伽師地論裏詳釋五蘊的論文:“云何色蘊?謂諸所有色,一切皆是四大種及四大種所造,此復若過去、若未來、若現在,若內、若外,若粗、若細,若劣、若勝,若遠、若近,總名色蘊。云何受蘊?謂順樂觸為緣諸受,或順苦觸為緣諸受,或順不苦不樂觸為緣諸受;復有六受身,則眼觸所生受,耳、鼻、舌、身、意觸所生受,總名受蘊。云何想蘊?謂有相想、無相想、狹小想、廣大想、無量想、無諸所有、無所有處想;復有六想身,則眼觸所生想,耳、鼻、舌、身、意觸所生想,總名想蘊。云何行蘊?謂六思身,則眼觸所生思,耳、鼻、舌、身、意觸所生思,復有所餘除受及想,諸心法等總名行蘊。云何識蘊?謂心、意、識,復有六識身,則眼識、耳、鼻、舌、身、意識,總名識蘊。前受、想、行蘊及此識蘊皆有過去、未來、現在,內、外等差別,如前廣說,是名為蘊。”(瑜伽師地論卷二十七,大正三十,頁四三三)全段論文都是出自雜阿含經的陰相應。

又例如解釋雜阿含經經文的摩呾理迦,一開始就說明佛陀為了化度四類眾生,而分別說無常、苦、空、非我,因為眾生有種種不同“界”,此處之“界”有“因”義,眾生皆由五蘊和合而成,但如果要將執著的主見而分類的話,大致可以分成有常見論者,斷見論者,現法涅槃論者,執我見論者,此四類眾生之所見主要由於無始以來所熏染的習氣,與生俱來所帶有各種見執種子,這就是“界”,佛陀說法為對應這四界執見之眾生,故說無常、苦、空、非我,這就是唯識思想種子說之來源。雜阿含經一一、一二:“……世尊告諸比丘「色無常,若因、若緣生諸色者,彼亦無常,無常因、無常緣所生諸色,云何有常!如是受…想…行…識無常,若因、若緣所生諸識,云何有常!…」這種因緣論在瑜伽論裏的釋文就說:“又因緣者,謂諸行種子”,在玄奘法師所譯的《分別緣起初勝法門經》裏就說:“此因緣由三種別義,云何應知?世尊告曰:「諸能引發後生種子,是其因義,若與此生作依作持令得生起,是其緣義。」”後來建立了的種子說就可以很善巧,很圓滿地解釋了各種問題,例如善惡業報說,生死輪迴說。此外,眾生由多生以來之業力熏習種子說,亦可以解釋,說明了種種現象界的事情,例如唯識之種子說每一個識皆有二分,即見分和相分,二分皆有本質,例如眼識、有眼識之見分種子(能力、功能)亦攝帶相分種子起用,以至耳、鼻、舌、身、意、等六識皆如此,第七識之見分,相分皆為我、執我之力,第八阿賴耶識之見分為攝持力,攝持無量種子,緣具則起種種現行,例如各人依不同的依報、正報之種子起作用而生於不同境中,這就是第八識的相分。而且種子說亦為倫理、道德行為有一圓滿的解釋與說明,例如大家同住於香港,但各人的際遇不同,即各人之依報、正報亦不同,因為各人的種子而有不同。

此外,以往我們讀雜阿含經,如果只讀經文的話,只可以讀到經文表面的意義,但是我們現在如果可以經、論對讀的話,就可以更加清楚明白經文意思的深度,因為從這些論文之中,我們才知道縱使只有簡單的幾句經文,其實就已經包函了很深的意義,例如我們讀到很多經文結尾的時候,佛陀都會對弟子說到,如果能依著佛陀的教法實踐的話,就可以: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以前我們大多以為這四句話是連帶著一齊說的,但是我們現在可以從解釋的論文之中可以知道,原來我生已盡是記別初之二果(預流、一來)“梵行已立者謂不還果,非梵行貪此永斷故;所作已辦,不受後有者,謂阿羅漢,當知此中記別四種解了行相。”(瑜伽論卷83)而我生已盡者,“謂我己盡諸惡趣中所生諸行(地獄、餓鬼、畜生),“梵行已立者,謂於聖道究竟修故無復退失,所作已辦者,謂一切結永無餘故,一切道果已證得故;不受後有者,謂於七有亦永盡故。”此外,在瑜伽論裏,除了卷八十五至九十八是釋雜阿含經的摩呾理迦之外,其實在卷十六至十九,有部分的論文是解釋雜阿含經中八眾誦的某些經文。八眾誦中每篇經文都有一首或一首以上的偈頌,這些偈頌如果單從表面來看,就不容易知道其中所蘊含的深義,但如果依著論文的解釋,就可以比較清楚地揭示出經文及偈頌的深義了。

 

六‧結語

最後,羅先生在講授雜阿含經論的時候,很多時提到我們現在研究佛學,應該保持一種開放的態度,不能再孤陋寡聞,應多採納非佛教徒的研究心得或意見,尤其是現代西方研究佛學之學者之意見作為參考,而且,如今中國佛教徒仍有許多工作要做,首先應將佛經翻譯成白話文,因為許多古代的文字太艱澀難懂,會嚇怕或障碍了有心閱讀及研究的人,此外,亦可以將一些漢譯的佛經翻譯成外國語文,因為許多典籍現在只有中文譯本,例如玄奘法師翻譯的大毗婆沙論200卷,就是研究部派佛學的重要而珍貴的資料,有日本學者已經將此論翻譯成日本白話文。最後,羅先生舉例現代研究般若學者,德國人Edward             Conze,研究佛經三十多年心得之談,第一,不要小看小乘經典,第二,不要以為小乘思想與大乘思想不同,要多讀小乘經典後就會明白與大乘思想並無矛盾。

(二○○三年十二月十三日於佛教志蓮小學)